卷首语
《大吴工部则例》载:“河工之费,国之命脉,民之膏脂。账清,则河晏民安;账目浊,则堤坝倾颓。”德佑年间,黄河屡决,治河银钱如石沉渊薮,半数不知所踪。谢渊临危受命,以丈量天下之笔、稽核秋毫之目,创工款清核之制。其“三联存根法”,将每两工银皆附领状存案,既断贪墨之源,更立吏治之范,终成工部理财之圭臬,泽被后世。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寒。
不知天下士,犹作布衣看。
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
当今贤俊皆周行,君何为乎亦遑遑。
丈夫在世能几时,今我不乐长苦悲。
骅骝拳局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
折翮翻飞随转蓬,闻弦坠虚下霜空。
男儿命未达,且尽手中杯。
会得乾坤融结意,擎天一柱在南州。
德佑十三年深秋,开封工部司房内霉气刺鼻,蛛网垂落。谢渊蹲在齐腰高的账册堆前,烛火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映得他五品鹭鸶补服上的金线忽隐忽现。他翻开一本《河工物料支领簿》,泛黄纸页间,“修堤银五万两”的朱批鲜红如血,可下方领款人签名处,歪歪扭扭写着“某甲代领”,既无画押,亦无保人签字。
“大人,这已是第三十七本蹊跷账册。”师爷赵文的官帽歪斜,额头沁出的汗珠滴在卷宗上,晕开一片水渍。他哆哆嗦嗦推来一摞账册,声音压得极低:“曹州段堤坝修缮用银八万两,漕运司却无对应石料运抵记录。前日漕帮兄弟冒险查探,说那批石料...”他猛地住口,目光警惕地扫过窗外镇刑司缇骑锃亮的甲胄。
谢渊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官袍下摆被夜风掀起,露出内衬补丁。他想起黄河决口处掺着麦秸的堤坝,想起被洪水卷走孩童的哭声,太阳穴突突直跳:“去查工部主事刘远。此人近三年经手的二十一本账册,‘代领’记录无一例外。”他抓起案头狼毫,在羊皮纸上疾书,“再暗访汴梁城郊三大石料工坊,重点查‘河道衙门专用’火漆印的流向。”
脚步声由远及近,镇刑司副使张明德的蟒纹飞鱼服裹挟着冷冽气息掠过门槛,腰牌獬豸纹泛着寒光:“谢渊,未经镇刑司备案私查工部账册,该当何罪?”
谢渊缓缓起身,将账册重重拍在积灰的案几上,震得烛泪飞溅:“张某人可知,这些‘代领’的银子,能救活三万灾民?”他的目光如刀,“你们蟒袍上绣着獬豸,却任由贪墨之徒拿百姓性命换银子,良心何在!”
张明德的马鞭狠狠抽在墙上,惊得梁上燕雀乱飞:“危言耸听!河工账目自有河道衙门核查,轮不到你越俎代庖!”
三更梆子响过,汴梁城外石料工坊内,熔炉火光冲天,热浪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谢渊头戴斗笠,混在赤膊的苦力中,看着工头将碎砂石装车。车辕上“河道衙门专用”的火漆印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与车厢里本该用于修堤的完整石料形成刺眼对比。
“老哥,这石料送去修堤?”谢渊装作不经意地搭话,余光瞥见工头往袖中塞了个油纸包。
老石匠往掌心啐了口唾沫,继续凿石,虎口处布满血痂:“修堤?张明德早和工部蛀虫勾结,好石料都铸私盐模具了。”他突然压低声音,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张望,“上个月新来的监工发现猫腻,第二天就被人发现在护城河里...”话音未落,工坊外铜锣声骤响。
“有奸细!给我搜!”张明德的怒吼撕破夜空。谢渊迅速将刻有火漆印的碎石塞进怀里,混在奔逃的人群中。刀剑碰撞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他躲进废弃窑洞,听着追兵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怀中碎石硌得胸口生疼——那上面,还沾着老石匠儿子未干的血手印。
文华殿内,金砖地面倒映着摇曳的烛火,沉香袅袅。谢渊怀抱三尺高的账册,膝盖早已跪得麻木,却仍挺直脊梁:“陛下,黄河治河工款十去其七,非因工程浩大,实乃贪墨成风!”他展开一本账册,朱批与“代领”记录触目惊心,“三年间,工部支出治河银百万两,可真正用在堤坝上的,不足三成!”
户部尚书陈显文整了整蟒袍,象牙笏板重重叩地:“陛下,谢渊仅凭几本账册,就想动摇国本?河工之事,向由河道衙门统筹,岂容他信口雌黄!”
“河道衙门?”谢渊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陈大人可知,河道总督印信早被张明德私藏?”他从袖中掏出带血的碎石,“这是石料工坊的铁证!他们用百姓的命换银子,用堤坝当金山!”
德佑帝手指在龙案上敲击出急促节奏:“谢卿,可有良策?”
“有!”谢渊解开官服第二颗盘扣,露出胸口结痂的伤口,“建立工款清核制度!每两工款需领款人画押、五品以上保人签字、都察院监工盖章,三联存根分送户部、工部、都察院!如此,贪墨之徒便无缝可钻!”
圣旨下达时,谢渊瞥见陈显文与张明德交头接耳,后者阴鸷的眼神如毒蛇吐信。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工部衙署内,墨迹未干的《工款清核条例》摊在案上。谢渊扫视着缩在角落的官员,猛地拍案,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飞溅:“此次核账,事关社稷安危!敢篡改账册、阻挠清核者,按《大吴职官条例》,株连九族!”他将一摞保结文书摔在桌上,“谢渊”二字力透纸背。
工部主事刘远擦着冷汗开口:“大人,如此繁琐流程,恐延误河工进度...”
“延误?”谢渊抓起狼毫,在条例上重重画下红线,笔尖刺破宣纸,“黄河决口淹了七州,这算不算延误?那些被洪水卷走的百姓,可曾有半句怨言?”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就按此规执行!若有疏漏,唯你是问!”
然而,阻力如潮水般涌来。新制推行首日,送来的账册要么缺画押,要么少盖章;负责监工的官员接连称病、失踪。谢渊握着被退回的领款状,看着“张明德保人”的字样,咬牙下令:“从今日起,所有账册必须经本官亲自核验!”深夜,他独坐书房,在条例边角写下:“一钱一粟,皆关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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