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回头,对上元钦的视线。火光照亮后者的身形,那是粗布短褐也掩盖不住的刻在骨子里的板正。程远恍惚间觉得,这位州牧大人看过官场百象,摸过至圣至浊的文武百官的心。
元钦掀开茶壶的盖,眸子里浸着冷漠,心却和程远一样战栗:“为官者,最次者谋钱、权、色,这三样我都让李鹤他们去许给叔孙达。”
程远隐隐听见里头有吵闹的声音,应当不甚愉快:“若不成?”
“其次者谋家国,一家之国。学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最上者,谋天下。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元钦透过连珠似的暴雨遥望长安的方向,“若钱权与美色都不能打动他,便只能换个人出面,许他家国与天下。”
天地一片晦暗凄冷,他却不合时宜地回想起蒲衣觉初次与他交心时,拉他上云台说的话:朕幼时所见所闻,皆是倚强凌弱,成王败寇,鱼肉刀俎。手足太妃视朕如仇寇;朝上诸臣视朕如木偶;元壅视朕如玩偶。
朕观湘江以北,小到皇权相争,大到诸国林立混战,皆是这般野蛮血腥,没有悲悯,没有约束。是以朕幼时便想朕要如何做,才能叫朕的臣民无论出生于富贾豪强之家,还是街头走卒之子,都能保有最基本的自尊和活路;叫强大如皇与王者,也能对手下败将保持一定的怜悯与宽容。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打断了元钦的联想,他急忙捡起斗笠戴上,就见叔孙达从屋内走出,冒雨冲向大门的方向。廖知秋随之跟出,停在屋檐下连声嗟叹:“师弟这人十多年过去怎么还如此冥顽不灵,谢相亲自出口招揽,这是何等机缘?”
李鹤性格不似廖知秋温和,冒雨追出去连声叫骂:“你十年寒窗苦读,为的什么?为了在慕容景想不开起事时给他做马前卒吗?为了将十年寒窗都换做乱臣贼子的骂名吗?我这两年唯独放心不下你,屡屡叫你来长安投奔我你非不肯,如今谢相亲自许你官位你还是不肯,你简直蠢钝如猪……”
今日的程府上下早有准备,大门早以被从外边反锁,下人仆从们也放了一天假。漫天雨幕喧嚣下,程府全乎是一个天罗地网。叔孙达身后缀着一只气急攻心的李鹤,把所有的门都推了一遍都没能出去。
大雨劈头盖脸打下来,他心头的火却越烧越烈,猛地回头推了李鹤一把口不择言道:“师兄口口声声为我着想,逼我弃燕投秦,可你还记得师父要我们将一身才学都报与燕国的叮嘱了吗?师父若还在世你可去问他,效忠于踏破燕国山河的秦人的你,与效忠慕容氏的我,谁更像乱臣贼子?”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想去扶,却有一人先他一步把李鹤扶了起来。
元钦扶住李鹤,掩饰容貌的斗笠顺着他弯腰的动作落在一边。他心下也火燎燎的,顾不上身份暴露,接过程远递过来的伞撑在他头顶:“叔孙先生此言差矣,李大人是我燕十六州的恩人。我燕地这两年来减税、举士、赈灾的举措,哪样没有李大人在长安奔走的功劳?你以为没有这批入秦出仕的燕人,谁能真真切切为燕地谋福祉?”
他说着接过第二把伞递给叔孙达,哂笑道:“是我这样土生土长的秦人?还是你这样龟缩在燕地沽名钓誉的燕人?”
叔孙达视线定定落在元钦脸上,没有接伞,暴雨将他的脸冲刷成苍白的颜色。
元钦深吸一口气,行至叔孙达面前:“不才交州牧元钦,今日邀先生至此,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敢问先生,* 与亡天下奚辨?”说着,他对叔孙达躬身一拜:“若我告诉先生,秦皇已察觉慕容景狼子野心,天子盛怒之下若不能伏尸一人收场,便要流血千里做赔。请问先生,一人之命与千万人之命,孰轻孰重?”
叔孙达怔楞片刻才找回言语:“我不知州牧大人在说什么。”
“不,先生是跟着慕容景剿过匪的人,先生知道我在说什么。”元钦说道,拉着他袖子往屋里走,半真半假的话叫人分不清虚实,“燕十六州百姓的性命,慕容景赌得舍得,我这个交州的父母官却舍不得也赌不得。只得来求先生帮我一把,弥战祸于未起之时……”
叔孙达踉跄一下,木愣愣被他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