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里的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春娘下意识地抓紧了萧岳的衣袖。唯有这样，才能稍微对抗一下那一点一点压迫过来的窒息感。
萧岳尚未说话，圆慧已经沉下了脸，蹙紧了眉头低斥道：“大哥你这是在说什么呢？！我和萧二哥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休要再说这些话让他为难！况且我也早已皈依了佛门，大哥说这个是要置我于何地？罪过罪过……”
尹大业轻描淡写道：“皈依了又如何？这小小的苦渡寺本来也不过是你暂时落脚的地方罢了，咱们终究是要还俗的，怕什么！”
萧四爷萧江在旁察言观色了半晌，这时便把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尹大业，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大业哥这话，弟弟我不太明白……便还俗了又能怎么的？就算咱们尹萧两家还能重新结为* 之好吧，可是有那淳于老公主坐位中宫，谁还敢休了她不成？难不成燕燕还能越过她去？总不能委屈我燕燕妹子屈居侧室吧……啊呸！我在说什么呢我……”
佛龛下的三炷香已经燃尽了，尹大业自顾自地又去供了三支香插在香炉里，合十拜了几拜，眼皮也不抬地道：
“老公主？她算个屁！”
这几个字从他口中毫不费力地吐出来，轻描淡写得就像吐了一口唾沫。
禅房清静，供着三宝经书，怕有烟渍熏染，冬天也不烧炭盆。春娘先前还不觉得什么，这时候便觉出冷来。那种冷冰寒刺骨，直入骨髓，整个身子都像掉进了冰窖里，冷得连牙齿都忍不住格格地打起颤来。
屋子里越静，那种寒冷就越侵肌透骨。而禅房里已经是静得针落可闻。
这一次，萧岳长久地没有言语。他脸上的线条本就干净硬朗，长久的静默更让这张脸增添了几分冷峻的意味。
萧四爷把椅子拉到萧岳跟前，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他，附耳低语道：“二哥？你是怎么想的？”
萧岳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家中最小的兄弟。除了自己之外，他们萧家仅存的唯一男丁也就是自己这个小四弟了。
这两年间四弟流落塞北，具体是怎样的情形，这一早晨仓促之间他还没来得及跟自己细说，可想想也知道这六百多天里，这孩子必定是过得艰险无比。
可即使是这样，从四弟的脸上身上也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儿惊惶困苦和萎靡狼狈。他的脸上依然洋溢着高昂的斗志，他的眼睛里依然有狂热的火焰在燃烧，甚至比他两年前在自己手下做副将时还要精神抖擞。
这小子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越挫越勇的性子，拒不娶妻生子，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因为总是不成家，以前没少挨爹和爷爷的骂。
可也正因为此，四弟做事情少了很多束缚和顾虑，敢想敢干，从不畏首畏尾。在战场上也敢豁得出命去。。
可冲动和莽撞也就随之而来。
见萧岳总不回答，萧江有点着急，忍不住愤愤地道：“二哥莫非还想替他们淳于家卖命？你知不知道大哥和三哥究竟是怎么战死的？爹和爷爷又是怎么冤死的？你又有什么过错，会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萧岳想过，想过千万遍，只是无法求证。眼下被四弟这么一问，再看看尹大业那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他心里便隐约有了答案。
“前年虎狼山黑松岭的大败
，难道是皇帝授意的？”他缓缓地问道。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两边太阳穴上有青筋微微跳动。
“不然呢？”尹大业抬起手来，对着窗外的晨曦，缓缓转动着戴在左手大拇指上的那枚血玉扳指。
这枚血玉扳指乃是世间奇珍，是皇帝从自己手上撸下来，笑眯眯地亲自戴在他手上的，以示对爱臣的特别恩宠。
他诚惶诚恐地戴上了这枚血玉扳指，到今天也正好满了两年。
尹大业半眯着眼睛，对着窗外明亮的光线，细细欣赏着大拇指上这枚玉扳指里隐约可见的几痕血丝，唇边的笑意半是玩味，半是讥诮。
“朝廷上下都在暗中骂我尹某人嫉贤妒能、狼心狗肺-------因为害怕萧家军在虎狼山大获全胜会让萧家在朝廷里的威望越来越高，从而影响我们尹家的势力，于是我为了一己私利故意扣着军需粮草不发，导致了黑松岭失守，五座城池被北靺鞨人占了去；也令萧家军在冰天雪地里全军覆没，萧家的兄弟子侄尽皆战死……”
尹大业转脸斜睨着萧岳，似笑非笑道：“萧二弟只怕在梦里也已经把我们尹家的祖坟挖了十八回了，对吧？”
萧岳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没有。我没信那些传言……也不是，我没有全信。”
他想起在茫茫雪原上那匹如从天降的神马，那匹驮着自己逃出生天的救命白马。
“我一直疑惑那匹马是个巧合，是天不绝我。原来不是。”
尹大业嗤笑了一声，“我拼死也得留下一点活口，将来有一日好自证清白”
萧岳僵直地坐着，面上冷峻得如同一座雕像。他侧过脸去，一瞬不瞬地望着佛龛里的释迦牟尼佛，在薄烟袅袅中狠狠咬着牙槽骨，粗声道：
“你既然可以救下我，为什么不肯给我萧家的兄弟子侄们指一条生路？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冻饿而死，看着我大哥身中十数刀，跌落到深谷里去？！然后你自己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你于心何忍？！”
尹大业的眼底少见地闪过一丝愧色，沉默了片刻，仍然骄傲地昂起头，冷冷道：
“你也说了，我是在黑松岭之后才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在那之前我什么都算不上，什么也做不得。
你大哥难道不是我大哥吗？我若都能救下来，我自然都会救。可惜我没那么大本事！”
“我若抗命，我尹家和你萧家就会是一个下场。若你是我，请你教教我该怎么做？”
萧岳一时无言以对。
萧江暗暗扯了扯他二哥的衣襟：“君要臣死，臣岂能不死？大业哥已经尽力了……”
萧岳咬着牙略略点了点头，继而抬手指着圆慧师太，“那燕燕呢？燕燕能死而复生，恐怕也是尹兄的手笔吧？或许……她根本就没有跌下山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