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伸手捏了捏那褥子,禁不住啧了一声,感叹道:“好厚好软的被褥,瞧着都舒服!你这做表姐的真是太尽心了!”
两个人正在这里说话,忽听院子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开处,迟六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房间里会有人,眼睛望见春* 时候还只是片刻的惊讶,再向旁边看到宋二娘也在,那面色就微不可见地沉了一沉。
“你怎么来了?”他瓮声瓮气地随口问了一句,便自顾自地去开柜子,不知是拿什么东西。
宋二娘忙跟在他后面含笑道:“昨天你说留就留下了,也没有回家去,什么东西都没拿,天这么冷,我今天给你送了一床被褥过来……”
迟六郎回头扫了她一眼,皱着眉头道:“这又何必?萧二爷家里难道还能少了我一套铺盖不成。你巴巴地跑过来送这个,叫人家心里怎么想?以后不要这样了。”
春娘听了,倒颇有些替宋二娘鸣不平,笑道:“看你这话说的,你姐姐这是关心你惦记你啊。你不说两句感谢的话就算了,还这么硬邦邦的,这就……”
宋二娘急忙摆手,连连地冲春娘使眼色,不让她再说下去,转而柔声细语地向迟六郎笑道:
“你说的对,是我欠考虑了。下次再过来,我提前跟你说一声。”
迟六郎砰地关上柜门,转身看着宋二娘,脸上明显露出一丝不悦之色,板了脸道:
“下次再过来?怎么还有下次?我在萧二爷家不过是个护院而已,又不是人家的少爷,你若总是过来找我,是不是就有些不像话了?这里吃的住的都有,什么都不缺。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以后你就不用过来了!”
他这几句话比先前更加生硬了,听得春娘都替宋二娘尴尬难受。想打个圆场批评他两句吧,又觉得他说的似乎也对,一时倒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了,只好站在那里静默着。
宋二* 脸色微微泛白,双手下意识地紧紧交握在一起,喃喃道:
“可是,你搬到这里住了,以后还有日子回家吗?我若再不来看你,只怕以后……咱们是不是连见一面都难了?是不是?”
迟六郎忽然不耐烦起来,焦躁道:“你开好你的铺子就行了,不要总是想东想西的。逢年过节我自然会回去,你就不要总往这里跑了!就这样吧,我还要忙。”
他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快步走了出去。
宋二娘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往外连走了几步,嘴里急急地喊道:“那过两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可一定要回家呀,我给你过生日!”
连喊了几声,却没有听到迟六郎任何的回复,不过是眼睁睁地瞅着他不见了人影。
宋二* 脸色比先前更苍白了两分,她扶着桌子慢慢坐在了迟六郎的床上,整个人显得十分疲惫。
春娘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可又说不清究竟。她小心翼翼地探寻着宋二娘脸上那一层明显的落寞之色,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只犹犹豫豫地说了声:
“咱们……还是回我那边院里去吧。”
宋二娘在萧家又待了大半天的工夫,直到掌灯时分,都没有再见过迟六郎。
春娘只好笑着打圆场:“我这边的院墙已经弄好了,你兄弟现在正忙着在正院那边督工呢……”
这话倒也不假,但是穿过一道月亮门走到这边来又能有几步路呢?
两个人自然心里都明白,宋二娘勉强笑了一下,没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萧岳是过了戌时才回来的,一回来直接就进了西跨院。彼时这边小院子里的工程只差个收尾了,萧岳乍一见那院墙凭空高了一截,十分意外,愣怔了片刻后不免心情大悦,连连夸赞道:
“这个六郎,果然得用省心。我昨天不过随口吩咐了他一句,让他先留意着匠人们,等过完十六再开始动工。谁知就这一天的工夫他已经干完了!也太利索了些……”
萧岳显然在高县令那里饮了酒,颊上带着微醺的酡红,一手揽着春* 肩膀,一手叉腰站在院子里,仰头打量着高高的院墙。
“迟护院说,还要在墙头上砌上密密麻麻的尖刀呢……”春娘望着高高的院墙上墨蓝的天空中高悬的那一轮晕黄的圆月,不知为何有些心神不宁。
“想一想还怪吓人的……”她喃喃自语。
“这个好啊!”萧岳却对迟六郎越发满意了,“这个毛头小子,心思还是挺细密的嘛。”
“再给你配点滚木雷石、云梯火铳,你这压寨夫人就可以独当一面了!”借着酒意,萧岳的心情显然十分愉悦,一边呵呵地朗声笑着,一边宠溺地去捏春* 脸。
两人在这里说说笑笑,萧岳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院墙下面放着的一个竹篓子上。
“那是什么?”他信步走了过去,顺手揭开上面盖着的一层油布,一边笑道:“不会连一篓子刀子也都备齐了吧?这也太……”
他话没说完就停住了。
“咦?怎么有一篓子炭放在这里?”
春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件事儿。原本迟六郎是打算把正院那边的活计和匠人安排一下,就把这篓炭退回煤铺里去的。
谁知宋二娘突然来了,在她这西跨院一坐坐到了晚上,迟六郎就再没过来。过了好几个时辰,他大约也是忘了。
当然,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只是解释起来还要费一番唇舌,说不定还会节外生枝,春娘觉得太麻烦了,于是只随口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哦,就是我这边用的炭吧?可能是小丫头早起送过来的,就放在那里了。”
原本是极寻常的一件芝麻绿豆小事,萧岳从不过问这些的,春娘觉得这么说一句也就过去了。
谁知他伸手从篓子里拿出一块炭看了看,再抬头望向春娘,脸上温和的笑容虽然丝毫未减,可是那笑容里却多了一些疑惑和询问。
“这是……银丝炭?”
家里烧的炭只有两种,一种红罗炭,再有就是寻常的黑炭了。
红罗炭出自京城西山,乃是上用之物。太后娘娘心疼女儿,千里迢迢着人送过来一车,只有公主一个人可以享用。余者包括萧岳在内,因为是戴罪的被贬之人,言行须格外谨慎,所以用的都是寻常黑炭。
这篓上好的银丝炭显然不是家里的东西。
春娘对这些各种炭的名目本来一无所知,但是从萧岳的神情话语里也已经猜出他必是发觉了什么。
萧岳倒是抢在前头替她做了个解释,笑道:“我猜这是宋二娘子送给你的吧。她今天来过了?你们常走动走动也挺好,省得你一个人寂寞。”
春娘只迟疑了片刻,便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是。这是迟护院的东西,他放在这儿忘记拿走了。”
萧岳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不对,诧异道:“他屋子里有火盆,怎么还要自己买炭,是不是常嬷嬷给他的炭不够用?可是银丝炭这么贵,他……居然用这种炭?”
顾名思义,银丝炭-----炭披白霜,点燃时无烟不呛,火力比寻常黑炭旺得多,点上室内能温暖如春。好东西自然价高,这一篓炭大概相当于普通百姓家里半年的吃喝嚼用了。
在京里也只有富贵人家人才能用得起,寻常人家没人用这个的。迟六郎自然不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瞧着也不是奢侈无度的做派,日常用这种炭似乎不大可能。
面对萧岳的疑问,春娘心里微微的咯噔了一下。直觉告诉她好像要出什么岔子,必须认真地解说清楚,不能含糊了事了。
“哦,我刚才没说清楚,其实这篓炭是迟护院送给我的,但是我没要。他放在这儿还没来得及拿走……”
这一次,春娘选择将事情的经过源源本本一字不落地告诉萧岳。
萧岳听得极其认真。
听到腊梅和红杏没有饭吃的时候,他尚且只是皱眉不语;再听说迟六郎把春* 帕子弄丢了,他的脸上便明显浮现出一层不悦之色。
“他把你的帕子弄丢了,心里过意不去,所以弄了一篓子银丝炭送给你?”
见春娘点头,萧岳半天没吭声,抱着双臂站在那里,脸上似有一丝阴晴不定。
春娘心里没来由的有些不安,轻轻推了萧岳一把,笑道:“喂,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了?”
萧岳亦笑了笑,“没事。只是觉得迟家这孩子总的来说办事还是很利落的,也知礼数,我很满意。就是偶尔行事欠妥当,又让我有些费踌躇……”
他瞧出了春* 不安,又笑着安慰她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明儿我吩咐他,务必把帕子给我找回来!不早了,休息吧。”
春娘嗯了一声,觉得这样也挺好,便也安了心。
谁知帕子还没找回来,萧岳起复的圣旨却先来了。